当下历史的一种亨廷顿式解释

2025/02/20 12:37 下午

2004年,也就是20年前,美国著名政治学家、哈佛大学教授塞缪尔·P·亨廷顿的著作,英文名为《Who Are We?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's National Identity》。这本书的核心内容是移民问题,尤其是墨西哥移民问题。

从政治光谱看,亨廷顿是标准的保守派,其观点包括文明冲突、文化断层等多有被自由派攻讦之处。在20年前这本书中,亨廷顿将其观点延展到国内政治中。他提出: 首先,“美国特性”并非如自由派所说的只构建于“美国信念”这一意识形态之上,而是构建于宗教(新教或广义的基督教)、文化(盎格鲁-新教文化)传统之上,仅有前者无法保持“美国特性”。

移民会对“美国特性”造成冲击,冲击的核心是拉丁裔尤其是墨西哥裔移民。与一般认为美国是一个“移民国家”不同,亨廷顿认为,最初的十三个殖民地人民是“定居者”而不是“移民”,前者意味着自有一套宗教、文化和价值观,而“移民”则是需要融入原有社群的群体。在移民的同化过程中,拉丁裔与众不同,包括但不限于:数量多,聚集,与美国有漫长的边境线,进入门槛低。

亨廷顿倾向于认为,美国是“番茄汤”,在文化上“美国人”是单质的(而不是多元的);而拉丁裔和西班牙语的广泛使用,会将美国分类成两种文化、两个社群,使用两种语言。

如果用今天的数据来检讨亨廷顿的观点,会发现有一些已经实现了,但另一些似乎并没有。 从人口看,从亨廷顿引用的2000年数据和2023年数据做一个对比,拉丁裔在美国的发展确实惊人:

  • 拉丁裔人口

    2000年:拉丁裔人口占比为12.5%。

    2023年:拉丁裔人口占比约为18.5%,总人数超过6000万。

    增长趋势:从2000年到2023年,拉丁裔人口增长了约50%,而同期白人人口仅增长1%,甚至呈现下降趋势。

  • 西班牙语使用者:

    2000年:约有2800多万人在家中说西班牙语,占5岁以上美国人总数的10.5%。

    2023年:西班牙语使用者人数已超过5740万,占美国总人口的约13.7%。

    增长趋势:过去20多年间,西班牙语使用者数量增长迅猛,尤其是在拉丁裔社区的推动下。

虽然拉丁裔人口增长估计没错,但亨廷顿预期中的加拿大化,或者美国在文化层面的分裂似乎并没有出现,从这个角度看,他低估了美国社会的自我调整能力。

但亨廷顿在这本20年前的书中有两个非常有远见,或者有解释力的观点:

其一是,随着移民的增多,“异质”群体的扩张,原有认为自己是“美国人”的人群,或者承载“美国特性”主要群体——非拉丁裔白人,一定会做出反应,这种反应一定是反移民的。甚至已进入的移民也大概率是反移民的。

对“美国特性”基于盎格鲁-新教文化和非拉丁裔白人的强调,也为理解当前美国的一系列外部政策提供了背景。冷战结束之后,美国应该扮演什么角色?亨廷顿总结了三种主要看法:世界主义的,帝国主义的,民族主义的。 所谓世界主义的,是美国应该吸纳更多文化和人群,让美国和世界同质;而帝国主义的则相反,要求按照美国模板改造世界,这立足于第一相信美国实力是最强大的,第二相信“美国特性”是普世的;第三则是民族主义的,这立足于亨廷顿所说的美国特性是独特的,基于美利坚民族的,因此天然排斥前两种倾向,这是美国孤立主义的另一种理论支持。

其二是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美国的精英、执政阶层,和大众在很多方面——对美国特性的认同、对移民、全球化、经济问题的认识,是存在很大差异的。

这一点是贯穿本书的重要线索。它也给出了当前世界的一种保守派解释,这大异于自由派的解释,以及单纯的经济解释。

按照亨廷顿的推理,它是这样发生的: 经济发展和全球化导致精英持有和公众相反的“美国特性”认知——精英在很多观点上和公众意见相反——政策与公众意见相抵触——民选政府不再代表多数人的意见——公众政治参与度下降,对政府、公共机构信任度下降,美国民主衰退。

按照这一保守派解释,老布什、克林顿以来的美国是精英统治公众反对公众的时代,是一种例外。

当然这种解释是不是对,很有可讨论之处。亨廷顿在解释精英和民众对着干时,所举出的证据是在移民、赞助性政策、关税、外交援助、战争等问题上,执政者的政策几乎全部是与民调意见相反的。但如果说仅仅是独特的三权分立设计,就能让美国精英阶层持续采取与多数人意见相反的策略,或者说老布什以来的政治家能够在诸多议题中无视公众意见,仍能不断当选(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有类似的问题),这似乎也在说服力上有些欠缺。

从这个角度看,断言民主在衰退,是亨廷顿-福山等人逻辑链条中不可缺少的一环,否则此处将有一个过于显著的缺口。

按照亨廷顿的考据,美国公众欢迎移民的历史是例外,不欢迎移民是常态;美国遵奉盎格鲁-新教文化是常态,鼓吹多元文化是例外;假使他是对的,那么,顺着这一推论,迎合多数群体的川普——“迎合”当然只是遵从的另一种写法——才是拨乱反正的状态。

有可能这正是当前推动特朗普当选的多数人所认同的。这也可以解释亨廷顿所说的民主悖论,即在美国之外推行民主,得到的都是一个反对美国的民主政权。这提出了一个问题,多数人的意愿未必是你想要的,当你不再是多数人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