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天下”与中华的再认识

2025/06/23 17:34 下午 posted in  Reading

如果仅读中国历史,有一些事实和细节看上去是理所当然的,比如周边国家对中原王朝俯首。但跳出原有的视野,当代人才获得了诸如“东亚朝贡体系”这类对事实的重新梳理得出的体系。

在前现代,比如清末以前,中国的历史难以简单地类比于西方,比如今人同样称帝国,秦汉与罗马、波斯是以不同的秩序和原则组织起来的,而这一切的起点要追溯到华夏民族的起源。

旅日学者,神户大学教授王柯在《从天下国家到民族国家》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些新的见解,也重述了一下根据甲骨文、秦简等新考古发现得到进一步确认的认知。

早期中国阶段,王柯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是“天下思想”形成于中国早期多民族社会的事实,而不是的反过来因为华夏先民有“天下思想”,才有多民族国家。

与许倬云“我者与他者”的观点类似,早期中国其实是“诸夏”与蛮夷戎狄共同构成的,没有后者,则也无法确认前者。从春秋时期诸侯国君取名当中的蛮夷戎狄字样看,早期蛮夷戎狄并不带有贬义,而是对异质生活方式的描述,比如取名为戎,言其勇武。

而且春秋时期,正是最早出现族群由蛮夷而华夏的阶段,比如楚国、吴国、越国最终成为华夏集团的一部分;春秋时代人们也认为存在由华夏而夷狄的可能,按照孔子的总结,核心在于“礼”。

这一点上,中国人倒是最早认识到,所谓“民族”并非以血缘构造,而是一种文化共同体的概念。

这与后来本尼迪克特·安德森之“想象的共同体”的区别何在?春秋时期的共同体是数百年文化的渗透和浸润来实现的,如楚国,从熊渠自称蛮夷,到楚庄王问鼎称霸,历300年;而民族主义在西欧崛起,从拿破仑兵败滑铁卢到德意志统一,民族主义、民族国家不到60年即告燎原。在如此急剧的变化期内,显然只有藉由或神话、或语言、或习俗、或宗教的想象,才能将原本的群体合成一个”民族“。

这一文化主义的解读,在作者看来也能较好的解释南北朝、辽之所以治中国的理由。

其实在这中间,还有一些更细节的解释也和文化主义、政治视角的解释很契合,比如典型的拓跋鲜卑、慕容鲜卑、宇文鲜卑的形成与分化,以及匈奴在汉以后的演变,穷其细节,相当明显地能看出,历史上的少数民族集团,实质也是基于政治的共同体而非血缘的共同体,这些共同体的神话中充斥着穿凿附会和荒诞不羁。

在漫长的历史中,“天下”思想代表的秩序在作者看来是“三重”的,汉唐以来的中国均可套入这一模型,即居于中心的华夏,居于边缘在仍在中国之内的“内属”,以及在中国之外的“外服“。按照这样一个思路,朝贡体系只是这一秩序在礼仪和贸易上的表现。

在这本书中,一直到明代的叙事还只是算对历史逻辑的重构,而从清代开始,书中的组织逻辑和观点就令熟读教科书的人大概意外,概因这一时期也是剧变的时期。

在关于清的描述中,第一个重点是异民族建立的朝代,往往坚持双重体制。这是说除了自认为华夏王朝,推行汉化之外,同时也保留自己的民族传统,而且往往在语言文字、官制、地域上做出隔离,比如辽代的南北院制,元的二都与四时奈钵,清代的藩部以及封关,虽然趋势往往是华夏化,但这些从外部进入中国的统治阶层仍有强烈的自我意识。

第二个重点是,作者认为,清代的这种民族隔离(主要是藩部制度造成的蒙藏回无法形成共同体意识),是后来各种问题的起点,反之改土归流则是非常好的措施。

最后关于孙中山以及新中国民族政策的由来,也做了很好的梳理和剖析。在梳理孙中山的民族观念时,人们能看到一些思想跨越时空的呼应,比如孙中山非常推崇美利坚民族的融合方式,而他的国族思想,他晚期的文稿,其核心思路几乎可以说原封不动地,又出现在亨廷顿对何谓美国人的阐述中。

但这些问题都是非常敏感的,涉及利益的,本位的问题,争论至今仍未完全消失。因此有人赞扬其对夷夏之辩的动态分析以及对非汉民族贡献的强调;但同样也有人称其过度着重于”汉化“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。

当然还有一些读者会对个别细节气愤异常,比如王柯认为三代的”天“,和草原部落的”腾格里“发音接近,有可能天这个概念本来就是外来带入的。

但这并非异说。除了古人称文王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外,如今考古也能确证商人最早是游牧部族而非农耕部族,西王母的传说则早被吕思勉认为华夏先民最早是从”昆仑“(中亚)迁徙而来;当代基因组分析则显示出,当今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人由两个方向迁入中国,一路从中亚进入中原,一路由南亚、东南亚沿海进入华南,前者大概是华夏先民的祖先,后者可能是春秋之后融入华夏的蛮、越与如今南岛语系诸多民族的祖先。

这样看来早期华夏部落与草原部落有共同的萨满信仰才是正常的。